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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科學交換日記(下):自由市場哪裡自由?

當我們說自由市場,我們想的自由和市場,是同一種東西嗎?

這篇承接〈社會科學交換日記(上):經濟學是新自由主義嗎?〉。前面的討論讓我們發現,也許我們在講到「自由市場」這些看起來很基本的觀念的時候,兩邊在想的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就像同樣都是進化,神奇寶貝的進化就不像數碼寶貝每次打架都要來一次。釐清定義是對話開始的第一步。交換日記的下篇我們就來弄清楚,當我們說自由市場,我們想的自由和市場,是同一種東西嗎?


遊戲規則: 本篇整理自呱牛與一個同樣學習社會科學的朋友的 Facebook 對話,呱牛發言以內文形式呈現,來自對手的攻擊則放在引用框框中。由一邊拋出問題,對方可以在趕報告或抱佛腳的閒暇時間回答。


自由市場哪裡自由?

我想到一個是非題: 反媒體壟斷、反中資企業併吞台灣市場,這些立場算不算新自由主義?

反媒體壟斷、反中資企業併吞台灣市場,這些立場超左的呀!就是不相信某些資本家,直接要政府跳出來say no。

媒體「壟斷」破壞自由市場、中資企業併吞台灣市場,扣掉有些人不喜歡中國老闆這點,如果真的有什麼問題也是破壞自由市場;怎麼這樣看來以左派立場自豪的運動最後都是在維護自由市場?

因為這些運動不純左,還混進去了仇中的民族主義。市場自由不自由其實比較像個藉口或名目吧,而且比起自由市場,壟斷對左派而言是更糟糕的情況,會讓勞資平衡直接倒向資方。

我想我們在談自由市場的時候,經濟學家使用這個詞彙的意思和大部分的人不太一樣。經濟學家談到理想中的自由市場,講的是一個「完全競爭市場」。這指的不是說競爭有多激烈,而是在這個市場裡所有的交易都是自願的,也沒有任何單一消費者或是廠商可以單方面主導市場上的價格。我想你們在講自由市場的時候,想的比較是個只要有錢就什麼都可以買的市場。這是截然不同的概念。經濟學家眼中的自由市場中的交易應該要是自願的,和老子有錢想圈地就讓政府去幫忙徵收、撮環評或都更的這種非自願交易完全相反。


市場能解決一切問題嗎?

傅柯經由他的觀察與洞悉,主張由於市場具有「買家賣家都滿意的 win-win 功能」,因此市場的地位被進一步提升到所有的問題(甚至政治上)都可以由市場機制來解決。因此國家的功能開始被市場取代,甚至公家部門或國營企業也導入「類市場機制」(如民營化、業務外包化、合約化與量化評鑑考核機制)來促進競爭力。對於傅柯的主張,經濟學家認為是中肯呢?還是過度解讀?經濟學者真心認為市場機制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嗎?

在這段陳述裡,「市場的地位被進一步提升到所有的問題(甚至政治上)都可以由市場機制來解決」這句話讓我特別懷疑。任何明智的人大概都不會宣稱某種機制可以做為所有問題的萬靈仙丹;這可能是傅柯過度簡化他的對手,或是傅柯的意見被過度簡化。經濟學家會認為市場可以解決所有問題嗎?有很多問題本身就來自市場的結構,最經典的莫過於經濟學教科書裡的二手車市場。在二手車市場裡,因為買家很難從外觀直接區分保養良好的二手車和問題重重但重新烤漆過的爛車,愛惜車子的車主就算拿出自己的愛車來賣也很難換到好價錢,於是乾脆留著自己繼續開。結果就是二手車市場充斥爛車,想買保養良好的二手車的買家即便願意出價,也已經少有人願意把自己細心照顧的車子拿出來賣。這個例子說明了市場本身也有可能問題重重,而改善問題的方式也是透過諸如原廠認證等方式來讓市場更健全。所以說市場無法解決所有問題,但改善市場在一些例子裡可以讓一些人的生活過得更好。在台灣比較接近的現象,也許就是我們的租屋市場:有時候就算願意每個月多付個幾千塊,單身上班族的租屋選項還是常常令人無奈。但這和二手車相比,就不完全是個房客無法分辨爛屋的狀況,因此解決問題的方式也會不同。

至於當我們說「國家的功能開始被市場取代」,這意思是我們預設有些功能本身就歸於國家,而非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也就是市場)。有什麼功能是「本來」就該是國家的嗎?如果有的話,為什麼我們會覺得市面上有國家之外的選項是壞事呢?在我想得到的例子裡,會讓我覺得比較不妥的是國家的強制力。人民集體賦予國家一些強制的力量,譬如納稅、使用武力,大概是不會有人想從別人那邊接收到的,比如說繳稅如果拿到國家之外大概就等同勒索。這些國家的功能如果由私人執行,大概不會是在自由交易裡出現,因此也不算是市場的產物,只能算是法制不健全的後果。


案例──歧視:政府立法禁止就好了,為什麼要接受「市場」?

傅利曼曾主張他也反對種族歧視,但他更反對政府直接立法反歧視(當時美國立法強制學校不能種族分校,店家要雇用一定比例黑人),傅利曼認為如果多元組成的學校可以讓學生接受文化刺激而畢業後升學就業都表現好,則家長自然會讓學生讀多族群學校。同理只雇用白人的店家會因為人事費比雇用黑人店員高,導致競爭力下滑,最後被市場淘汰。長期說來,市場確實可能解決這些政治問題。但我們一定要等那麼久嗎?政府直接拿出公權力這把尚方寶劍不是更有「效率」嗎?

一般反對政府直接祭出尚方寶劍的理由有兩種,一種是因為聘雇比例這麼直接的政策難以削減歧視,另外就是對政府的不信任。

以前者來說,我們強迫店家雇用黑人,黑人就不會再受歧視嗎?這也是個實證的問題。也許透過強迫雇主和其他員工與黑人接觸,他們會發現其實黑人和他們自己也沒什麼不同,從而降低歧視。另一個可能是雇主心不甘情不願聘了黑人,每天看到他就火大,雖然聘了但有事沒事就霸凌他,下次投票直接投給川普。這兩種情況都有可能,有沒有用就是個看情況的問題。經濟學裡剛好就有研究「歧視」這麼一回事,將歧視區分為主要兩種:

  • taste-based discrimination: 單純看不順眼
  • statistical discrimination: 因為缺乏認識而累積偏見

要解決歧視帶來的問題,前者大概無法透過聘雇比例而獲得什麼改善,可能還會加強雙方摩擦。對於後者來說,讓股主和員工多接觸黑人可能就會有幫助。然而什麼有用、什麼沒用,那就只能透過實證研究去了解,不是單憑對政府的信念就可以回答的了。

不過,如果政府覺得某種價值觀比較進步就可以直接強制大家遵守,那萬一政府覺得很進步的價值其實有問題怎麼辦?歷史上血淋淋的例子太多了。曾經、現在也有政府相信獨尊某一人種、語言、風俗是進步的指標,拿出公權力抹除不同的生活選擇。如果我們賦予政府強制規定聘用比例的權力,那會不會有一天這種權力也被拿來脅迫社會上比較無力為自己發聲的少數?這又回到了「傾向相信 / 不相信政府」的討論,如果還有人覺得政府在這方面信用良好,那要不要看看時至今日依然在「為了地區發展好」這大旗下被公權力逼得家破人亡的那些例子?


結語

經濟學家與新自由主義似乎不是同義名詞,每個個案需要個別分析,不能套一個新自由主義一概而論。需注意的是市場機制做為一種人人可用的論述,其含義可能有相當大的變化。最少在經濟學眼中不是無所不能。

我也同意這結論。從上面的對談一開始,就能發現其實當我們在講「市場」時,雙方腦中的觀念其實相當不同。有問題就怪市場,和出了事就怪政府一樣,無助於認識問題,遑論解決。針對個別問題去認識其後的環境、成因、然後思考可能的對策,才能帶來不同領域之間更有價值的辯論。


感謝本篇這篇題問的朋友忍受呱牛這狼心狗肺的經濟學徒長達半年的騷擾,才有了這篇文章。

與談人介紹: 彭銘得,工程背景,生物醫學背景。體認到人的問題終究要由人解決,目前就讀社會學博班。研究興趣為高等教育評鑑對學術活動的影響。


圖片取自 Kenji Wangdadadog 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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